都說我們出生在窮困的年代,可回想起來總忘了所謂的苦處,但餘一些陳香裊裊的趣味。
最早我們共五戶人家合住一棟日式宿舍,因此一家五口得擠臥一室,而且擺放一張床以外就沒什麼空間了,幸而房間另側是整面大窗戶,還有個可坐其上的日式窗台呢!窗台下的小小窗戶,則是我們跟玩伴接耳或遞物的真實窗口,而宿舍大門上有刻紋的花玻璃,把臉貼近那塊「螢幕」,在雨港的霉季裏,便能看到光的「雪花」而寄托萬般幻影。
那時嚼一片熬過湯藥、藥渣裡的甘草,便是莫大幸福,一絲榨菜亦屬人間美味;全家動員包餃子當是生活大事,派我去雜貨店買二兩麻油調餡,頓時覺滿室生香,也算豪華的氛圍了。
媽媽每天會給一角或兩毛的零用錢,去柑仔店買一包兩粒的橄欖,含半天都回甘不盡喲。不然存個一年下來,還能給自己買雙新鞋過新年呢!古人有為引光鑿壁的,我則曾為聽鄰居的收音機而貼耳於牆壁,就那樣聽了好多籃球比賽轉播、小說選播和廣播劇喔呢!
家中終能擺脫月尾必賒欠菜販帳款的窘境,乃至逐漸能有點積蓄,轉折當始於養雞賣蛋的家庭副業。因為搬到另一棟日式房子,兩家分住而我們據後半,所以有不小的庭院,爸爸用竹籬笆把它隔開,前面是花圃,而離房子較遠的部分則成了養雞園,慢慢增養至四十幾隻全白的來亨母雞。我喜歡俯看毛茸茸的可愛小雞,在燈光下嘰嘰喳喳逐日成長;喜歡跟爸爸過山去買打造雞屋所需的木材,電鋸切過木屑飛舞,也是讓我傻傻瞠目的奇特風景。
爸爸釘造的籠子有上下雙層,底層都鋪設格狀的鐵絲網,一方面可以讓雞糞通過落至收集盤,一方面朝籠外稍有傾斜角度,雞蛋便會自然滾落到彎捲向上的終點。每回撿起剛出「爐」的蛋,即便可能沾著少許大便,暖烘烘的感覺至今猶新;倘若撿到大號雙黃蛋,更如中獎的意外驚喜,記得還曾有過特大三黃的紀錄喔!
為了節省飼料錢,我七歲就開始常被指派去菜園,等著撿拾菜農採收時丟棄的菜葉,蹲在菜畦旁邊,因為另一邊通常還有個競爭者,雖難免會為了搶快而挨罵,不過看到那些雞仔開心的吃媽媽剁碎的菜葉,還是有些小小的成就感吧。
那幾年我們同時在溝邊牆角種一些空心菜、小白菜,溝中撈起的黑泥是最好的肥料。院子裡還搭過一個絲瓜棚,豈料總見它開花卻盼不到結果,初萌的迷你絲瓜一個接一個枯黃萎謝,直到眼尖的同學來家玩,才發現葉中其實藏了一個吸乾所有養份而碩大無比的瓜王,都老得可以做菜瓜布了。
曾在校園裏看到大王椰子身上縛著「小心落葉」的警告標示,想起小時候我們可是引頸巴望它們掉下來呢!因為椰子或檳榔樹翻白的葉苞鞘,是人人爭坐的頭等廂,猜拳輸者得拖著它,拉縴般在陸上行船,大夥兒便一路吆喝著出巡了。
宿舍的大院子還有一棵茄冬,這是二十年後才知道的學名,以前我們管它叫毛蟲樹或鉤鉤樹,一者它特多懸絲的毛毛蟲,而掉落在地的葉柄則是大夥兒鬪草的玩具,互鉤角力之後能折斷眾柄者為王。
植物在兒時,除了必吃的刺莓(那就是我們的草莓了)、桑葚、臺灣羅漢松和楊梅等果實,總是我們好玩的對象 :葉子自然用來當「錢」和扮家家酒要切的「菜」,榕樹的鬍鬚或芒花下麵最好;女生把香花泡在水裡,便以為製成了香水;指甲花想當然要往指甲上摩擦半天,號稱是塗指甲油;檳榔以及各種果子,則是男生玩彈珠以及開戰的子彈甚或手榴彈。還曾對著誤認是含羞草的草(日後認識真正的含羞草,方知它原來是疣果葉下珠),拿食指在頰邊劃著說「羞羞羞」,看誰先讓它垂下頭來,最後倒也當真會垂下來喔;至於毛毛蟲草咧!男生自然要拿來嚇唬女生,或者擺在講台上,看能不能嚇到女老師囉!
遇樹少不得要學猴子攀爬才過癮,更棒的是我們在後山找到好些垂掛的粗大根藤,於是紛紛學泰山盪過來盪過去的,真是過癮極了。在那個流行葛四郎四郎漫畫的年代,藤下一塊巨岩便成了我們的基地大本營。我們也偶爾握藤盪躍過淺淺的、或許微不足道的山溪,那溪中可是能用手撈到很多小蝦喔!弄濕鞋子算小事,若是忘了時間回教室遲到就得罰站、蛙跳乃至打手板子,所以抓蝦之外,我們還常以溪畔的大石頭當硯台,像磨墨那般,把澗水裡的小卵石研磨成黃色皂泥,說是挨老師打之後可以快速消腫,就算來不及磨泥的話,清涼的溪水安撫下也能迅即減輕疼痛吧。
六年級碰到一個隨興的導師,只在他生病住院後分班,到隔壁班才補習了一個晚上,跟老師說不參加也就立即如願,直到畢業考後、聯考前一個月,重回原來的孝班,換了臨時的新導師,方短期嚐到所謂的夜間惡補。但從不覺有什麼辛苦,只記得那陣子碰巧常遇停電,大家便開心地點起蠟燭來,還把收集的殘蠟再捏塑成各種形狀的新燭燈,最難忘曾在一個滴滿燭淚的大貝殼裡,插上另一個長貝殼,就變成一個帆船了。
學校後山有一大片墳地,奔跑穿梭其間絕對是一種探險,大家又似乎偏偏喜歡挑那邊講鬼故事,那時還常有防空演習,躲進防空洞講鬼故事,當然也是好場景。警報聲簡直比下課鈴還好聽, 因為不是真的戰爭,又不用上課。除了五年級為了躲避球沒拿到冠軍、六年級被迫拆班,全班曾哭成一團以外,大家幾乎沒什麼要煩惱的事。
升學的壓力好像也遠在天邊,遊戲永遠比讀書更重要,女生必然會跳繩、跳房子、跳橡皮筋、拍紙球、踢小錢幣和羽毛甚或石塊與剪紙做成的毽子,常玩的米包包如果媽媽不許浪費米的話,裡面裝沙也成。有一陣子流行起收集糖果紙,不過並沒那麼多吃糖的機會,於是連垃圾場都不放過去翻找。養蠶倘若還沒有成繭就夭折,多情的小女孩還會煞有介事地幫他們做個小小的墳墓。
在那個還沒有公仔的年代,男生只有平面的塑膠人物片「尪仔仙」和圓形紙牌「尪仔標」,疊起來用其中一張打向對方或用手指彈射等等。玩彈珠、抽陀螺、打彈弓、射橡皮筋是人人都會玩的,騎馬打仗有時一個人揹著另一個人,有時三個人一組,兩個人握臂架成馬,總之先從馬背摔下的那組便淘汰了。此外拿著用竹筷子和橡皮筋做的竹筷槍當手槍開戰,陣仗的規模算小的,過年時打仗的氣勢就比較大,因為有鞭炮可以當武器,自然會分成兩國,而且常讓沖天炮橫躺地面來發射,於是變成了時會蛇行的「沖地炮」,接二連三衝鋒飛向對方的陣營。
現在小孩放了學大都被關在才藝班還是課後輔導中心吧,巷弄間總是空蕩蕩的,不像那時我們的宿舍可熱鬧了,無論日間乘涼的樹蔭下,夜晚螢火蟲閃爍、蟲鳴唧唧的井邊,都是大夥兒遊戲的集散地,各種團體遊戲輪流登場:躲迷藏、老鷹捉小雞、官兵捉強盜、蘋果打點、我們要求一個人……等等,不一而足。也會盼老牛拉車載著沙子石頭來,然後趁著還沒有開工,痛痛快快地玩沙,還比賽誰挖的隧道最長。實在找不到伴的時候,一個人可以 耐心地蹲在簷下捧接雨滴、 看螞蟻行軍搬家、觀察蜘蛛結網、驚嘆師傅如何拌水泥、如何砌磚,或呆坐鄰居門口,等候他們的咕咕鐘鳥兒出來報時,乃至緊盯電表,追隨那小小的紅「汽車」一圈又一圈地兜繞,總能消磨不少時光。
多雨的基隆難免常見小水潭處處,那些日曆紙摺成的紙船,當即把握下水的機會去漂流一番。奇怪的是雨港居然也會遭逢缺水季節,鬧水荒時平日封蓋的兩口井就派上了用場,打井水也算新鮮事喔,儲水缸還得靜置半天,等候明礬沉澱濾淨。有時還要提著水桶排長隊,巴望消防車送水來。
聽到敲鐵皮罐喧鬧的聲音:「爆米花來囉!」那可是節慶般的大事,左鄰右舍爭先恐後派出小孩,拿一杯米去排隊,然後大家興奮地圍在黑色的旋轉爐四周,既害怕又期待,蒙著耳朵,靜候那碰的一聲巨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