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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 221            老楓香            20100228 028          

 

記憶中最先認得的樹是會長鬍鬚的榕樹,爸爸移插在大雜院窗前的一截樹幹,似乎很快就繁茂起來,它為我們遮擋了炙夏的西曬,還擺盪過一架童年的鞦韆;雖曾絲垂不少嚇人的毛蟲,但也會懸掛閃亮的蝶蛹,所以至今每遇褐髯飄拂之榕,都彷彿看到會說故事的慈祥爺爺。

小學畢業典禮唱著「青青校樹」也會掉淚,可最難忘卻是後山能學泰山的粗藤,心中並未刻下什麼校樹的特別倩影,只記得自然老師告誡過:校門口銅像前那棵恐龍樹(現在想來應是台灣海棗所費不貲,不得破壞云云,不過我們撿起它像羊屎的黑果實來嚐總沒違規吧,還真不錯吃呢!

中學校園後山最高處也立著銅像,它後方則有一棵時常落髮、隨即復生葉苞抽芽的樹,即使並未與寶島原就不分明的春夏秋冬同步,在知道那是雀榕之前,我一直管它叫四季樹。或許強壓在制服下難有變化的六年生活軌道縫隙,總得瀝出一絲絲季節象徵吧!操場邊的合歡偶也稍禿,不過總不夠徹底,倒是記得那恍若綠雲懸浮的羽狀複葉,單個小碎片又最擅串凝晶珠兒,每是漫長雨季裡賴以浮出水面的喜悅。

可能因為從小看卡通都把樹液描繪成它的血或淚,而且十年樹木何其不易,何苦輕易將之斷頭?所以向來把砍樹的劊子手列為問卷最厭憎的對象之一。聽說在澳洲還是紐西蘭,賣房時屋主還可以規範買方不得砍伐院中原有的樹,真真深得我心。正如蕭疙瘩所說:「一個世界都砍光了,也要留下一棵.....證明老天爺幹過的事。」那樣的樹王以及等了我們上千年絕對有靈性的參天神木,或單矗平野、或孤立山頭、或據守大路轉角,在樹都不多的城市裡,只能到影片中去覓尋了。森林更難逢吧!偶有機緣在盆地邊訪得百年老樹,都覺特別珍惜。  

雖言樹是木本植物的總稱,但心目中那些沒有主脊骨的低矮灌木似乎上不了檯面,恐已悄悄被剔除。樹亦合當是雄糾糾氣昂昂的男子漢,然而裊娜嬌慵的垂柳要算例外的公主。如烟冉冉斜拂、依依款擺的弱枝千條,萬絲萬縷的柔情,想婉婉牽繫什麼呢?遇見一棵柳樹,最好走進她的心中,從環罩的垂簾內,細細體會她飄飄衣袂、水袖依依訴說的離別情事。

當然男子樹也有嫵媚的時候,甚或瘋癲起來滿頭插上花,木棉櫻花等總搶在綠葉之前,先霸據枝柯,完全不給襯角一絲跑龍套的餘地。結果時又是另一場迸出火光的熱鬧盛宴,但我似乎很少想到口福,只當遇見桑椹黑紫,方忍不住引動小鳥之心。且我並非果農,在野地巷陌倒不期望它們像花那般繁密,因為結實纍纍是很累人的,不免聯想到多胞胎孕婦的沉重辛苦;而跌落滿地被輾踏腐爛的落果,也不像落葉落花還有各式美感的餘地。不過仰望奏響六月旋律的蓮霧紅鈴鐺、高高懸掛著渾圓燈籠的柚子、稜角轉折分明的楊桃,也能賞花般欣悅它們造型之特色。

密葉凝翠成幄或是人們喜愛的常態,當然歡心春來每一隻強壯的襁褓手臂裏,埋藏著千萬個即將爆破的嬰啼、綠火隨後熾燃的一瞬,但風中猶掛最後幾片葉的樹又別具遲暮的美感,更愛落盡煩惱、一葉也無、全然暴筋露骨的禿樹或枯樹:粗幹的勁酷與細枒的蕭疏,鐵幹銅柯聳碧霄啊!在此亞熱帶雖不能凌霜傲雪,晝間有藍天作襯底,亦能描摹出那一身傲骨,而撐住穹冥星月時,漆夜則有反白的效果哩。每想起玉山上的孤傲白木林,可是大風也撼動不了的貞烈頑強。

至於兒時眾多遊戲的基地大本營樹幹,斜暉中不自覺想靠近感知它的脈動,傾聽它血流的聲音,或向前摩挲它來撫慰自己。就如奇石要醜怪才稱奇,我亦偏愛龜裂斑駁粗糙若鱷皮的,不論棕櫚的環狀刻痕、松樹瓦若蒼龍之鱗、樟樹的縱溝、榔榆如雲片之剝落……似乎紋理越複雜,便如老人的皺紋越見滄桑。或許若食茱萸有剌突者似拒人千里,但號稱猴難爬者如九芎、檸檬桉,其光滑白溜的細皮,會讓人誤以為外衣被剝掉了呢!而真被剝皮的白千層,縱平順卻帶襤褸之美,彩虹桉則以彩衣取勝,不過深褐蒼黑對比綠葉,通常應更有力道,然裹著地衣、苔蘚、蕨類、薜荔,再外加以雨潤之,又是另一種風姿;還有成瘤若張嘴呼喊的,更多瘤結好似刀疤,是打滾混過江湖的認證。樹身端直固然有撐天拄地的風骨,佝僂何嘗不是智者的仙骨風霜?總之造型愈酷奇愈近藝術吧。

而樹根呢?三十年前在公寓鴿籠陣中幸得遷至頂樓,便興沖沖地佈置起屋頂花園,誰知市府好心贈送的一棵黃金榕,其肆意伸展之根,後來竟成漏雨的禍首。然而雖歷經列盆接漏之困,每次到木柵公園,那些盤錯如河流水系網絡的樹根,依舊是我不忘流連的迷宮。有時它們還能把水泥擋土牆當作宣紙,大肆草書或刻繪一番呢!又見過被困花盆的,不甘侷限於自家的小鞋,竟然穿牆把腳伸至鄰盆哩!

曾聽一個特別的女孩把會爬樹列為擇男友之必要條件,自小我還算擅長攀爬的野丫頭,遇樹少不得要學學猴子才過癮,縱不若猴子敏捷,起碼也要仿傚貓頭鷹,蹲踞枝頭居高瀟洒一回。白髮阿巴桑在城市公園,自然早失卻那般勇氣,唯此時才會欣羨居樓上而有幸路樹當窗者,沒有觀光區在樹冠之上建造的空橋,幸有小學的溜滑梯尚貼近一種觀測平台。   

平行的視角似乎不易得,那麼就退求全方位的遠觀吧,近賞亦不妨三百六十度繞行一圈,然後絕對必要好好仰望一棵樹。不只是仰之彌高,還要在濃蔭下細賞那層疊的深綠淺碧,以及葉隙間隨風閃爍的斑駁光影,乃得全然完整的寧靜。

忘了從那裡聽來這樣的宣言:「如果有人欺侮你,你就種一棵樹!」沒有十年時間亦乏空間的現代人,只好到公園退求一棵現成的囉,能像菩提樹那首歌所唱的「歡樂和苦痛時候,常常走近這樹」便足矣。特別當憂煩焦躁升溫,庇蔭寧靜的綠意,當能立時冷卻一切;厚實堅壯的樹圍,也絕對是能倚靠著哭泣的胸懷與臂彎,而且它們永不會拒絕你的觸撫和擁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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