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飛嵐滅 @ 蘇嬤白宇的井天

隔著太平洋為你誦經，預定火化的清晨六點差五分，家中忽然停電近半小時，是你回家來嗎？然而不會有奇蹟了，世上並無哆啦A夢，也沒有不死的素還真。下樓去幫不知情的外公外婆買豆漿果菜，微雨中在巷口看到西天有虹，前一天作完頭七的傍晚，那七彩的圓弧，也正照亮你窗外的東山，但願黃昏出生的夕嵐，已著霓裳飛去祥和的所在。

那年你去三峽拜佛出了車禍，我埋怨菩薩沒保佑，你卻說如非皈依，會傷得更重甚至歸陰。那麼這回佛祖又開示什麼呢？此刻平凡自私的傷心母親，如何不怨老天呢？又如何能懂果霽法師所云：「他也是一種菩薩示現吧！」

舅舅這樣描述：「小嵐的臉很平靜，真的像在睡覺一樣，他掉到水裡時也是很輕柔的——眼鏡還在臉上─—還來不及醒來就往生了。」是啊，叫我不要打蚊子的你，為朋友鬧自殺而日夜憂心緊張的你，即便近年諸多不順，應該絕不可能狠心扼結那麼多親友的繫念。那晚絢麗的節慶煙火沉寂後，只因旅費和筆記電腦接連被偷，想省錢而未投宿嗎？你獨自逗留海邊至凌晨三點，為等候流星？想到你在台南，時有疲憊睡著於實驗室的記錄；必定是不知不覺地跌入死神的陷阱中了。常因專注自己的思維而恍神，便丟三落四的你，這回遺失的竟是自己的臭皮囊！

眼鏡還在臉上？！你留下這一點稍稍安慰我們的線索：起碼你漂浪的時間不會太久，而被發現時巳往生，也避掉了你信佛後所留「遺囑」中，提及的各種急救打擾。但儘管如此，我至今仍不敢面對阿姨拍攝的遺容。

妹說她去英國一年來，那晚第一次看到燦爛星空，要我相信你變成了一顆星星。我的同學則謂：你是小王子終又返回原來的星球。你真的那麼不能適應這個世界麼？那個曾經拒吃破餅乾，聽故事忽悲傷哭喊「我不喜歡世界上有壞人」的小男孩，小學一年級老師宣佈為考注音符號要帶便當，你悶悶不樂後，似乎以發燒生病躲開了那個禮拜的全天課程。視當兵如坐牢的你，入伍上成功嶺的當午，便突陷昏迷不醒好幾天。難道這回潛意識又指使一次奇特的逃逸嗎？

警方推斷你離去的那刻，我因你失聯的忐忑上指南宮，因為去年三峽老街的師父曾說：或可就近求助玉皇大帝。離開時抽得籤詩云：「皓魄當空忽轉廊，氣衝牛斗現祥光，平分秋色一輪滿，桂子飄風陣陣香。」當時覺得吉利而安心，現在卻看皓魄二字如芒。火化這天還收到什麼生死簿傳人吳晴月的解碼資料，她批到六十五歲並未言止，且說會有兩個後輩送終，結果你還沒活到一半啊，真真諷刺！

遲遲不能碰觸收整你的東西，怕又回到得知惡耗那刻的虛脫。外面書櫃中有你買的「不可思議世界」和「世界怪奇現象大百科」，你曾愛搜集幽浮及預言的資訊，天馬行空的腦袋總是異乎尋常地跳躍。大一時你被拉去統一教，想到配婚我難免憂心，你則說純粹好奇那一套邏輯。其後你為「靈魂永生」一書傾倒，便轉向展開了「新時代」時期。我看你桌墊壓著「活在當下」的口號，忖度心想事成的正面思考總不是壞事。那幾年你至少積極樂觀，勇往直前不怕丟臉地參加文學獎、鋼琴比賽，還上台即興演奏靈魂奏鳴曲。而多次生病你也堅信能不藥而癒，幸而是小恙都過了關，但近視變正常的異想並無天開的神蹟，至若催眠通靈，可能有些走火入魔了。

六年前你幡然皈依了佛，那理當是好事，但太吹毛求疵地拘泥，委實讓不喜繁文縟節的我吃不消。或許急於懺悔先前的罪愆，你丟棄原先的衣物，買回你出版的書，把它們連同新時代的書籍錄音帶全數焚毀。小時候聽到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」那段日出，便驚喜而早晚反覆播放也不厭膩的你，竟然從此再不聽音樂了；不能用有香味的肥皂，服裝只限黑白灰三色，冷死也不肯穿有羊毛或羽毛的冬衣。出車禍斷了肩胛骨，你更理直氣壯地不臥床睡覺。佛典要置上層要禮敬、更衣或入眠都不怕麻煩地遮拆布幔也罷，連裝燈油的紙箱都不准我丟掉。有段時間發覺你有很多剪刀和透明膠帶，原來出外隨處看到張貼的佛號偈語，不願它們遭受雨淋塵污，得一一貼上保護膜，當時若沒帶背包，就又多買了一套。

而跟你爭執多年、最急人的是：你要嚴苛地恪守八關齋戒，厲行過午不食的僵固。只要看到時分針重疊，不論是否吃飽，你當即放下筷子；若我想讓你多吃一點而說鐘快，你還要撥打117確認。後來我跟師父溝通，「爭取」到彈性的十五分，另加午後除黑糖水尚可飲葡萄汁的恩准。不過你在外工作，想必常常忙過了時而根本沒吃午餐，因為眼看著你日漸瘦削至骨。大學還參加過熱舞社的你，後來卻把身體佝縮於一襲海青。

服完痛苦的兵役，你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創業，我答應給你一年跌撞，以為知難而退再重新抉擇亦不算晚，未料友人慨投五百萬便踩不到煞車了。不願辜負朋友，一直貼錢入無底洞多撐了兩年。外公說無商不奸啊，偏偏你還老實過頭，連自己沒實質領到的薪水，都去報交所得稅。處處守法又不能虧欠他人的原則下，自是燒錢容易收帳難；耗資費時申請到的專利，只有年費要交而收不到半毛權利金。四年前不得不結束公司時，牛鬼蛇神都見識到了，迷惑於世事人心的複雜，那個原本純真樂天的傻大孩，急轉為無可救藥的悲觀。

總覺得全世界都在指責嘲笑你的失敗，連道場都不願去；離開台北亦得揮別「菩提道次第廣論」那班好同學，以及華藏耕心蓮苑的善同事，因此聯繫互動的朋友就更加稀少。所幸經我苦勸，你死守的紀律已稍見彈性，肯吃晚餐再以中藥調養，元氣也漸恢復。重作學生兩年還考上各校的博士班，在學問裏算是找回了一些自信。

你卻決定要先賺錢償債辦了休學，我們生活一向簡單，自己作素菜化費極少，歷經以現金卡高利借貸發薪的駭浪，外債已清，至親家人只願你心寬眉展啊，你卻硬要扛著愧疚的重壓。但既拗不過你的堅持，我想在至少五年的博士苦讀前，你能暫歇喘口氣也好。然而這一年你何嘗放鬆？阿姨要你去玩始終沒成行，每走過電視機前才多看了幾眼，就會自責不該浪費時間，連星期天也說要在家補足應允公司的時數，越絞越緊的弦終於斷裂。

或許命定要離去，你才回家來陪我最後這一段吧。你每天晨起拜佛唸經後，都要給我跪拜三次，是謝恩還是拜別呢？非主流媽媽向來只祈望你們平安健康，能在音樂、書與大自然裡自得其樂，能安身立命便成，所以你們從小沒補習未學才藝，又常故意在考前帶你們出遊玩樂，就學也不越區，但你高中意外進入資優班，或竟是不幸的起點？！第一志願的標籤在你最後的筆記中，似乎是你多年自縛的枷咒。

仍明晰記得抱你到陽臺，你初見一朵軟枝黃蟬花顏的燦笑，多麼心焦自己賴以療傷提昇的大自然，不能舒解你的鬱結。你何苦一直放大那些不必要的無形負欠？既信奉菩薩，老天明鑑，又何在乎世人短淺的質疑？週末你弟回來，不管你又計較時間，我們總設法強拖你去爬山，六月在仙跡岩俯看燈火，旁聽你們倆專注地笑玩白痴造句，那是你難得開懷的時刻啊！規劃中深坑還有幾段沒走過的步道，你卻再不跟我們同行了。

外交部通知惡耗那天，平常落在午後的雷陣雨，隱忍至夜黑才放懷大哭；你走後有雙颱才消散，七夕前又來了強颱，連番風雨，秋意無端籠夏。據說嵐在日文是暴風雨，可你慢悠悠的脾性，在家時而躡腳行走的習慣，或更似縹緲的霧氣，所以即隨一陣山風，轉眼便沒了蹤影。為何你不能如你入學即得的諧音綽號，當一隻打不死的蟑螂呢？

這樣的結局，是你偏執性格決定的命運？抑或我縱容你隨性發展所致？你並不講究衣食，但諸多行事確屬龜毛，譬如定要重貼信封上略微偏斜的地址名條、會為一個文法錯誤而重印論文，你的耐性也非一般，你能整天不停地在屋內繞走，行般舟三昧念佛，還曾去農禪寺參與誦唸愣嚴咒一百零八遍，所欠應是更強的韌性吧。你虔敬向佛多年，媽媽也每天乖乖唸金剛經迴向，但那個許因通靈而沾惹上，棄絕衣物仍揮之不去的，你說戴著偽善假面的惡靈，終究還是不肯罷休，用一連串陰錯陽差的霉運，榨盡你最後的能量，把你逼到山窮水盡的死角，贏得了最後勝利。

老嚷著沒時間，難道已預感來日不多嗎？這趟出遠門前，你還寫了幾張卡片給特別的朋友，又要寄送禮物，似乎也是不祥的告別。誰料到你竟要灰滅才得讓阿姨捧回家，終於在那兒「住」了兩個多禮拜。長眠的美中佛教會地藏殿，網站上有它漂亮的四季風景， Totoro說看過照片，就覺得你真的往生「西方」「淨土」了，至少你能遠離塵事的煩擾，在蓮花池畔徹底休息吧。

上回困頓至極時，我曾因蒼鷺的翔翼而確信：「活著已是莫大的恩寵」。現在難不成得如此說服自己：由死亡而解脫好過於痛苦賴活？死亡真會是另一種開端嗎？都說親友情感不能激動，否則你不能好走上路，何其不近人情的要求啊！又說母子緣盡本是定數，慈濟黃師兄安慰道：能離去表示已還清今生的債，簡媜說為母應成全你，五年前也遭失子之痛的盛老師更提醒：悲傷會讓你背負不孝的罪名……所以我要努力相信：你的靈魂的確釋放得到了自由。

妹說她依舊常夢見你們三小玩在一起，不過阿姨把你放入寺中這天，你說要回去便隱入鏡面了，那麼你已擁有穿梭時空的任意門嘍。陸續得知好多佛友幫你在各道場設立超薦牌位，所以你並不孤獨啊！幫你作各七法會的精舍那邊告訴我：三七後你便常來聽經，仍背著平時連去巷口郵局都要帶的大書包，怎麼還放不下這點累贅呢？

家中電腦因你放了一支協助研究愛滋病治療法的程式而不關機，開頭那幾天我仍會給你寫e-mail，MSN也不肯死心地繼續守候。絕望於所有的連繫都被橫截斬斷之後，只好去捕風捉影，就算神智不清，也寧希冀那些是你回家的徵象：幾次夜半書房的燈莫名亮起、寫此信電腦時會小小頑皮作怪、網路和電話接連三天在電信局徹查後仍常忽斷又自通，在桌前發呆猛聞到一股檀香……再無跡可尋便往天空去找，星星太難辨清，看看有沒有一朵神似你的雲吧！懶散的媽媽為你居然能把法華經唸第七遍了，我會照顧好你送的植物，要學會你每日不忘的慈善點擊，但你何時可來夢中跟我說說近況呢？

改畢於七七將屆

美中佛教會網站： http://www.maba-usa.org/

化為千風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jcRBtTtP9f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