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經翻譯過一本科幻小說「扁國傳奇」,講的是二維空間的故事,而影子無疑是最合格的「扁扁國」居民了,
它們好似佔有一些平面,卻纖纖絕沒有一絲厚度,也永遠不能把它們捉拿到三維空間裡來。鏡花水月,畢竟總成空,然而偏是有人不愛世間的實物,高倡「花看水影,竹看月影,美人看簾影」,而即便「一堆蒼煙收不起」,也還是「水底山更佳」。
影子的最高主宰當然是光:日光、月光和燈光。瑤台上重重疊疊呼童掃不開的花影,「剛被太陽收拾去,卻教明月送將來」,但是「燈盡欲眠時,影也把人拋躲」,因此沒有了光,亦自無影子的存在,不過影子的演出常需要一個舞台,水該是最易見也最絕妙的影子舞台吧!
先看靜態的水,且不說「潭影納浩蕩」或「峽影入江深」那樣的大場面,杜牧在院中挖一個盆池,也可以「偷他一片天」呢!如此「揩磨一玉鏡,上下兩青天」之後,便有「白雲行水中,一笑三徘徊」啦!
辛稼軒又發現「溪邊照影行,天在清溪底,天上有行雲,人在行雲裏」,所以「照影溪梅」,大可不必「恨絕代佳人獨立」,因為「溪虛雲傍花」哪!原來有人「臨水種花知有意,一花化作兩枝看」,而黃昏的景致也是雙倍的,加上「水底明霞十頃光」,於是「水中天際一時紅」,而當「夜深明月去」,還可「試看涵泳幾多星」。
至於動態的水,因為「波底闌文百回曲」,白天自有「一溪流水水流雲」,土耳其詩人尤波赫沙寧喜波中流動的尖塔,因為它「是不安與興奮」,「已變成射出的絲線」,並且「像一隊舞女」;入夜除了「月影隨江流」,一盞小燈也會給拖成長長的一道光穗,有一晚車沿河彎行,水中一列燈穗忽隱忽現地,小兒子貼著車窗跟我說:「好像失火了耶」。雨夜的街道,那丁點溼潤和車輪的濺激合譜的光影,也不輸給一條河呢!就連陽台上洗衣服時半流動的積水,跟陽光亦能在牆上舞出一幕好戲。
鏡子的玻璃和水相較,或許缺乏一些生氣和可塑性,然而客廳裡一方茶几的褐色玻璃,都常讓我發呆半天,彷彿坐在湖邊。韓國詩人李河石所寫的「在透明裡,燦爛、鮮明又寂靜」,那一小塊「花光樓影倒晴天」便給人這樣的感覺。大約那個世界已過濾了人世的塵埃,又如上了一層釉的瓷,陽台花架上姿貌本平凡的花葉全光耀起來,而鄰舍的鴿子飛掠,誰說不是「鳥影渡寒塘」的境界呢?當屋外飄著雨,那茶几的「湖面」便恍若煙霧蒸騰,簷前有雨滴落,那「水底」便升起一個個的氣泡。行走於都市的大廈森林間,偶抬頭,玻璃帷幕牆裡的台北天空,也藍得比較純淨,俯首則可在小汽車的前後窗上,尋見街樹未沾塵的金枝玉葉。
現代的住屋可難有「柳陰移晚窗」或「花影疏窗度」了,即使住在一樓,裝設鐵窗唯恐不及,哪有閒情像納蘭容若一般「憐伊太冷,添個紙窗疏竹影」?古人愛竹也愛竹影,原來鄭板橋畫竹,便是「無所師承,多得於紙窗日光月影中耳。」居於高樓之上,假使窗的方位恰當,還能讓「落落疏簾邀月影」,否則只好學白居易「為惜影相伴,通霄不滅燈」,寂寞地躺在床上玩玩手影,或著看燈罩在牆上扮巨人、筆筒充怪獸……最後叫他們到夢中集合,排練一場皮影戲吧!
影子演出還有一個重要的操縱者——風。因風吹拂,水面波紋方「疇疇轉換新的圖案」;當風追趕流雲,雲影便把山色由翠綠變奏為黛藍。從「風簾動,碎影舞斜陽」到「風動花枝月中影」以及「回風一蕭瑟,林影久參差」,由於風的參與,影子也似乎有了生命。
當我們坐在樹下迎風品嘗「細蕩林影趣」的時候,無意間發現影子間隙裡那些圓形的亮點,正玩著撞球遊戲呢!那些圓球原來是太陽自己在地球上無數的投影!小學看日環蝕的印象十分深刻,那一瞬滿地都是甜甜圈哩!
日升日落,影子隨時間的變化肉眼不易即刻辨察,只當「簷影斜侵半局棋」時,也許會想起一天已過了一半,一生也過了一半。杯弓蛇影,煩惱自惹,不如「坐看人間如掌,山河影,倒入瓊杯」,整個世界或者只是四維空間的影子罷了。
「扁國傳奇」Flatland,63年11月起連載於 295-297期的拾穗月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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