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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夜裡「能說一襟幽事」的唧唧蟲鳴初起,臨窗閒聊,女兒跟我說她小時候一直認為那是「星星的聲音」,是星星在「叫」。多麼美妙的誤解!說不定星光閃爍間,原就會拍發一種超頻電碼哩!

 

  

我自己倒是曾經在夢中聽過:星座以一種清亮悅耳的旋律漸行漸遠,不久便讀到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天體和聲論,說天上的星星都是水晶做成的,當它們運行時即會產生和諧的樂音。真是讓人拍案的說法啊!

 

   敏感的耳朵並不容易侍候,像在視聽室賞樂,座中卻有人反覆拆收塑膠袋,便成了難忍的巨大噪音。又如此刻不知誰在附近玩遙控汽車,那種穿腦魔音已持續近兩小時,也只好努力聽而不聞以養性了。幸而人世間除了偉大的音樂,還有那麼多天籟的宴饗。這些表面上單調重複的音聲,之所以意韻深長,得有一份逸致把耳朵放在心上才成吧。

 

古詩詞裏似乎偏愛把聲音與愁緒連在一塊,簡直是「入耳便能生百恨」,特別在秋季、黃昏、深夜,而又身處客途。各種動物無論猿嘯哀哀、寒雁呀呀、促織叨叨,絡緯鷓鴣子規啼來均斷人腸;而潺湲響起會添幾般離恨,轆轤砧韻正搗碎別情,馬蹄聲中當然有千里愁,颯颯金風的萬葉千聲亦皆是恨,更別提最惱人的雨了。

 

當然凡事必有正反兩派,也有人形容風過重巒下笑聲哩!其實風本是來無影去無踪的大俠,聽!聽!那風!風在山林中浩蕩的喜怒,風葉共喧搖萬樹的沙沙聲裡,古人又特別喜歡松韻和竹籟。風入松時,這人覺得靜谷松音直如雨天,那人則認為月邊松聲似沸海濤,王維則謂「長松響梵聲」。至於恍若二三高人語的清吟竹嘯,聽來亦自是與眾不同,加上粗莖時被晃動,詩人常以「敲」字描述,而且敲的還是寒玉唷。

 

古人聽雨也真夠講究,譬如必於空山破寺中、或是閣樓客船上,即使令孤客一夜不眠,不雨也颼颼的芭蕉還是要「故向窗前種」,而先報雨的千點荷聲和梧葉遞送的,常被歸類為最高級。黃昏當窗細響的點滴多不堪吧!而夜雨百年心啊!夜雨滴鄉思,雖總是喚起醉中眠,反過來亦有畫船聽雨眠者,讓雨韻成為只供高枕臥、可酣旅夢的搖籃曲哩!急雨方鬧過,無語!無語!葉上數聲疎雨。至若雨後,空階有餘滴,又似與幽人語。

 

現代的都市人或許無法栽松以邀風、種蕉去邀雨,不過公寓陽臺起碼可以掛上一串簷鐸風鈴,來接收幾句溫柔的叮嚀。也非必松竹林,像社區路邊那排菩提樹,許因她葉片多出的長指尖,風中上萬張小手齊拍時,似兼容了綿纏與朗闊。當蘆葦蕭蕭奏輕颱,緊閉門窗但聞線纜的電弦,銳顫出穆索斯基的荒山之夜。旌旗與酒旗早已沉埋於史,唯見選舉期間陸橋水橋上雜亂的旗列,但它們搖展的啪啪掌風,還真真是飽滿結實。

 

而沾衣欲濕的杏花小雨,或淅零零灑葉梢的薄雨,在塵市裏可能要撐把傘,才能近距離捕捉它細碎的耳語。雨稍大則虧眾樓層皆伸出鐵窗棚架,也就不會錯過「雨打疏篷聽到明」的夜曲,那韻律極近蕭邦多黑鍵的作品,略含憂悒但絕對婉。至於豪吞平野、急打虛窗的酣暢大雨,我總當它是最過癮磅礴的交響樂,尤其當雷聲的定音鼓加入戰局,不管它在遠方滾動,抑或霹靂於近處閃裂的墨空,都恰恰能捶擊化消胸中的塊壘。

 

那雨的祖母——水呢?左拉說水有銀色裙子的摩擦微聲哩!泠泠不絕的溪澗永遠清涼澄心,即便斷續的溝渠亦自淙淙潺潺。沒空時往深山名勝,恭聽百尺大瀑布千絃齊鳴的粗邁訓話,抽水站半米的人工懸坡,即可造就一截溜瀉的短練;排水管出口的些許落差,跳波自相噴濺,亦有落玉盤的長短珮聲。小水塘若欠讓水說話的石塊,尚有魚兒瞬間躍出水面的潑剌聲,再不然打個水漂,製造連番斜切的舞跳,那可跟卜通悶沉之聲截然不同喲。能去海邊當然要坐在礁岩上,閉目讓奔放天地與胸臆的浪濤八方沖刷撫拍,近岸另有浪裙的花邊,緩緩鏝平沙灘的窸窣。

 

無緣聽到空山的猿嘯鶴唳,尋常巷陌間的貓叫狗吠又少一雙翅翼,耳朵比較愛往高處搜尋,幸運地住在離山水不遠的市郊,殘夢裏一枕鳥聲必定喧啾:大卷尾三、四點便在窗下高喊:「喂!喂!起來」,夢轉紗窗曉時,大批綠繡眼以花腔次女高音搖過銀鈴之後,代公雞司晨的珠頸斑鳩,則以低八度的咕咕咕,傳遞著遠方的思念。天更亮又有白頭翁、樹鵲、紅嘴黑鵯紛紛加入大合唱的陣容,難得串場的喜鵲會隔岸互拍電報,寒冬還有過境的鶺鴒,添飾唧唧唧的三連音。

 

夏季開窗迎風,得以收聽更多的聲息,只要稍近山邊,白天最響亮的要角當屬號稱能使林逾靜的蟬嘍。牠們永不知疲倦如烈日傾瀉的噪浪嘶喊,表面上似乎給炎夏火上澆油,其實也算昇華高溫的出口吧!音高恆定的熊蟬已成一種平穩的襯樂,而騷蟬那種抑揚收放且變速地吟唱,向來是歌詠快樂暑假不可或缺的基調。

 

自從菜園美化為公園,河岸被水泥囚錮不再狂野,入夜不復能聽取蛙聲一片,不過仍會有兩三隻澤蛙,終夜不寐地誦經,偶或加入一隻貢德氏赤蛙,敲木魚般鼓動著大貝斯;另一類更難照面的小沙彌,便是躲在草叢裏,間歇絮叨叨、碎噥噥的蟋蟀與螽斯。

 

至於人為之音,除非去看戲,已難聞巡夜報更的柝聲梆子,户戶皆備洗衣機,明月中與秋聲和音的千家砧杵,當然也消失了,寒山寺的夜半鐘聲要去那裡聽呢?清晨四點烏秋不來攪局的話,隱約約尚有遠寺鐘杳查傳來。除夕子夜迎新與婚慶之鐘,或許可以敲得緊凑熱鬧,但廟院或教堂扣雲達天的鐘聲,應是喚醒塵外心的清越虔敬,它的節奏毋寧緩慢悠長。兒時愛到鄰居家守候咕咕鐘的小鳥開門報時,現在拿機械手錶附耳細聆時間的滴漏,則有如從螺貝幻聽海濤的欣悅。

 

響屧廊只能憑空想像,伴隨玉珮的古人步聲是迴盪在歴史的空谷跫音,童年街坊串門子的木屐叩叩也已行遠,靜夜寂寥的巷弄樓梯間,或可期待高跟鞋捎來玉人的佳音。想喚醒自己的存在,何妨使力踩響風乾的落葉,雨天就故意去踏濺一窪積水吧。

 

老盡行人的特特馬蹄聲,曾在廣播劇中專心聽過,木輪子碾過石頭路的軋軋聲,要去電影院感受。柏油路上的現代車聲未免太枯澀了,唯當雨落潤溼了街道,輪跡才會輕濺一種喟嘆。火車譜在鐵軌上那種旅遊或歸鄉的節奏,似乎已漸被高速磨蝕。去碧潭划船,當槳尖在舷側點飛出一對旋轉的笑渦,也還能悠享棹聲伊軋櫓聲柔。

 

隨運動飛揚的音律也動人,像羽毛球觸拍及騰越頭頂的輕蹦,乒乓球在拍子與綠桌之間彈跳的清脆,而自己不會打的籃球棒球,就在場邊守候空心刷網的痛快和鋁棒擊出全壘打的鏗鏘,它們亦具杯觥交擊或冰塊碰撞玻璃杯的剔透。

 

即便工作的廚房也不乏妙音:水滴不小心在油鍋裏爆出節慶的連珠踩炮,添開水入保溫瓶膽,水漸滿便有哈農的音階一路升高,爐火乍燃恍若鳳凰拍翅的翼風,綠豆湯滾煮冒泡的噗噗圓滿,折斷長豆的嘎然絕裂或等同撕毁日記的悲壯,怪不得夏桀的寵妃妹喜愛聽裂繒之聲,將紙碎屍萬段與逐一按破氣泡皮的凸泡,除了聲音本身的爽快,約莫也有幾分破壞的樂趣。

 

雪落當真無聲麽?卻偏有人說冬季要聽雪聲哩,有人說夕陽沉入大海時會出聲的,也有人聽得見新芽鑽出泥土、花朵綻放、枯葉飄落的聲音,又誰說洶湧的雲海雲瀑沒有濤聲呢?而當美好的聲音滲入寂靜,如陽光渲亮漆黑在空中傳送時,它們的波紋應該有著彩虹的色環吧!

 

﹝昨天跟初見的詩女兒小鴉走政大的楓香步道,她說葉聲好聽,遂翻出這篇舊稿。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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