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寥的雨巷未逢著丁香姑娘,倒遇見一片豔黃,圓在柏油路中央,大剌剌為末夏捺下鮮明的印記。原來是一朵絲瓜花呀,不知落自誰家屋頂的棚架?跳脫葉藤後獨立地平攤於此,恍惚讓版圖擴張了不少,連內陸的溪河及邊界的波紋,都因雨而漾盪起來。

 

 

 

 

沒想到泠硬的馬路也能變成不錯的背襯,本以為失去母綠烘托的落花,總該尋回原先的氛圍懐抱,例如無邊的大草氈、姑婆芋擎展之玉盤、蕨類交纏的彈墊,不然絨著青苔的階石也可,亂點碎紅仍宜平鋪新綠。後來遇著額心綴紅的暖黃欒樹小花和相思樹的黃絨球,把黑頂蓋的轎車裝飾成花車,方悟死寂的墨底亦是挺好的對照,而即便河畔的土黃泥地,也未見委曲十字小白花的群落呀!

 

有一年四五月吧,穿過新公園,忽然瞥見池邊竟聚攏著米色的浮萍,細看才知是一大片碎的小花,檢視池畔衆樹並無花跡,繞至對岸,才從地面疏落之痕找到了一棵桂圓。落花縱有意也終由不得自己,身後的方向還是得任風擺弄,更管不著流水是否無情了。而有幸落水的花瓣,即便在水面寫不成文章,至少還可扮成一葉葉小紙舟,悠悠飄游一段黃昏之旅。

 

不少花容或半遮甚至全掩於密葉,又常仰之彌高地綻放在頂枝,也只有等她們下凡墜地,始得稍親芳澤且備細品賞的良機。因此瞻仰這些不用添妝、不必冷凍而餘香猶在的笑靨,當然不用悲悼情傷啦!表面上她們似給自己舖排盛大的葬禮,佈置了華美的靈堂,但虔心弔唁的來客簡直有參加婚禮的錯覺哩!君不見眾嘉賓個個恍若新人,全都享有步踏花毯的特權呢。因此我也可以常當新婦,每年必不忘穿訪一些豔骨仙境:像是五月油桐的雪亮花階、六月阿勃勒的炙黃斜坡以及十月水黃皮的碎紫小徑。

 

近年杜鵑花城時興以落瓣排字或圈心來訴情,政大山坡草地也見過油桐的告白;四十年前我們則曾冒著雨港之霪雨,撿拾校園裡初春遺下的杜鵑小喇叭,串了一個紅白粉三色花環,然後搭火車一路捧到松山機場,為了送別出國留學的英文老師。雖然最後怕沾溼老師的衣服而不敢給她戴上,一群二八小女生的情意可是認真深重的。

 

細看落花飄飛,姿態各式有異:倘若落葉曾妄效飛鳥,落花暗以為範的應該是蝴蝶,假使又逢青苔或草坪的綠襯背景,那麼「滿庭紅雨落無聲」或者一陣橙黃的金急雨,還有宛如芭蕾那般優雅的、飄紫墜白的空中曼妙旋舞就更加豪華了。只是不少環肥的團花比不得燕瘦的葉翼,往往沒資格左旋右盤地「逐香風上舞筵」,此時如果無緣逐流水赴萬里,或那樣巧合地「風慢落花衣上住」甚至「髮上簪」,便只能墜樓人一般猛然以重力加速度鉛直撲泥輕生了,像英雄樹木棉花的決絕就有些壯烈的意味。不過除開「寧可枝頭抱香死」的死硬派,譬如終至臘黃的白茶花和皺巴巴的木槿,多數的花都知道要自斷於盛年,至少也留下「猶存半面妝」的豔屍。

 

「艷粉嬌紅滿地」也常是數大為美,熱鬧地密集挨偎相依取暖,還能遮掩彼此跌撞的缺角與瑕疵,可有時保留一點兒間距,略微稀落的綴飾也就夠了,或許蕭疏才能搭襯其滄桑,尤其個頭較大的若擠在一堆,反顯得狼籍,雨後更不堪其襤褸破敗。例如木棉英雄與同門嬌妹美人樹的花以及火焰花、豔紫荊等,她們的魂魄亦合當孤芳自賞。而蓮霧和蒲桃這對桃金孃姊妹,怒放枝頭是放射狀的絨球,散落在地的細長蕊絲則如亂針繡,硬是把死灰的水泥地加持為紋身瓷磚了。各種落瓣經風潑灑吹掃,在山中即便「花點蒼苔繡不勻」又何妨?至若城市則連乏雨滋潤的人行道地磚,被她們填充縫隙後,都會增添幾分腳底風景。

 

有些花死後方成名,像水黃皮鋪就一地的紫筵,看起來就比半開於葉叢中的小品更耀眼,而若非頂在陣前充先鋒的,起碼也可以排成一篇導讀,指引我們仰首去發現更盛大的輝煌,像水冬瓜和楊桃樹細緻的粉紫小花、印度紫檀轉眼無蹤的明日黃花,便是這樣跟我相識的。但有一回雀榕嫩黃半紅的新葉苞片,在風中簌簌地飛揚,也差點兒讓我誤以為是落英繽紛哩!

 

撿惜落花既無摘花之罪,說不定還有幫她們延壽的功德,所以何須效黛玉吟唱葬花詞?更不必感慨「是千點淚痕紅聚」,不如趁著紅仍未消、香猶未斷之前,趕緊拾起這些西子去時遺留的笑靨,以及謝娥行處落下的金鈿,隨意排列組合一番:不論是讓一環淺紫的金露花星星,圍拱一朵深紫的立鶴花,或者聽任逐一瓣落的玫瑰和狼尾草的小穗任風散置,褐臉的書桌立即會春天起來;要不然把荷葉型的水果盤盛上水,看紅白兩色的長春花傘,到裡面去扮浮萍、睡蓮還是一盞盞水燈,就沒有必要吟嘆什麼「萬事落花空」啦!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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